【接合心靈裂縫——悲傷輔導】 ◎撰文‧凃心怡
喪親之痛如心靈疤痕,會慢慢變淡,卻不會消失。
面對這道心靈疤痕,不要試圖掩蓋,要學會如何正視。
【意外驟然而至,如何與摯愛道別?】
陪伴就是最好的告別,肢體接觸會減輕家屬的空虛感。對亡者而言,離世前能感受到親人的溫馨關懷,想必是心安的;遺族日後再回想起,也會覺得有盡到本分而不至於後悔。
在醫院加護病房裏,床欄架起、親人身上插滿醫療器材,周遭都是儀器;很多家屬即使有會面的機會,要碰觸親人仍不容易,就怕自己醫療知識不足,會造成不堪的後果。
台北慈濟醫院器捐協調護理師余翠翠看見家屬的無奈,因此,她會在適合的情況,教導家屬碰觸患者的身體。
「肢體接觸會減輕家屬的空虛感,尤其對父母和孩子而言,身體的碰觸是很重要的;當親人住進加護病房,他們或許連最後的擁抱都沒有辦法。」
她認為,陪伴就是最好的告別,生命的最後一刻有家人在身邊是很重要的,「對患者而言,離去前能感受到親人關懷的溫馨,想必是心安的;日後遺族再回想起來,也會覺得有盡到本分而不至於後悔。」
【親友們都回歸正常生活,為何悲傷獨獨纏繞著我?】
無論經過多久,喪親的痛會一直存在,當覺得無法平撫時,可尋求專業人員支持或親友陪伴,透過傾訴與回憶釋放壓力,莫將悲慟隱忍於心。
「喪親的痛一直都在,就連我也是如此。」曾擔任護士、現為台北慈濟醫院社工林資菁坦言,「接到家人突然往生的消息,每個人都會亂。」
林資菁十八歲那年,小她兩歲的弟弟車禍往生,「當時接到訊息,想講講不出來、想吼也不敢,只能啞口跪求老天、追問為什麼會發生這種事?」
十一年前,林資菁投入社工行列,接手器官捐贈關懷工作。在器捐的個案中,有近八成個案是意外往生;她坦言,陪伴遺族走出喪親之痛,她從來沒有過輔導成功的案例。
民國八十八年,一個年輕人車禍往生,父母為他做出器官捐贈的決定。當時林資菁除了協助他們處理大小事宜,也陪伴、傾聽他們訴說孩子生前的種種,好像透過一幕幕的回憶,才能證實孩子確實存在過。
告別式之後,他們時常到醫院探望林資菁,父親只是站在一旁看著,點頭打招呼就走,母親則會拍拍她的手,說:「只是來看看而已,不用太招呼。」
問他們好不好,他們總是回答:「好。」但再多講些話,眼淚就掉了下來。至今雖然已過十年,兩老只要想到孩子就會難過,看到器官捐贈的新聞也會不禁流淚。
突然喪失親人,又要在很短的時間內做出器官捐贈的決定,這需要很大的勇氣。但這對父母縱然有如此大的勇氣,卻仍無法撫平悲慟的情緒。尤其告別式之後,看到身邊的親友都回歸正常生活,悲傷卻獨獨纏繞著他們。有慟不敢說出口,只能隱忍於心。
「於是他們想到了我。」林資菁非但是專業人員,同時也陪伴他們度過失去親人的重創階段,她就像是一個朋友,「不需要言語,只是陪伴與傾聽,支持的力量就很大。」
【壓力沒有發洩,會在身體尋找出口?】
面對、釋放,能讓重創的心得到痊癒機會;壓抑、質疑與逃避,會醞釀出更悲慟的情緒,造成身心疾病。
「壓抑,會造成更大的傷害。」林資菁談起了自己的父親。
死去的弟弟是家裏唯一的兒子,父親絕口不提喪子之痛,只是一直重複敘述:「很久之前,算命的就說我沒有子命……」他將失去孩子的事實合理化,壓抑悲慟情緒。
父親不跟外人接觸,原本就有小酌的習慣,逐漸演變成酗酒以麻醉情緒,「壓力沒有發洩出來,就會在身體尋找出口……」幾年之後,林資菁的父親得了癌症。
林資菁發現,國人的個性封閉,不輕易將悲傷說出口,也不輕易正視悲傷。與她同在醫院任社工的劉靜芳分享,她曾經接觸一對夫妻,太太是台灣人,丈夫是外國人,育有兩個孩子;大女兒在五歲時罹患腦癌,腫瘤長在腦幹,影響呼吸與心跳功能,存活機率非常低。
為能替女兒求得存活希望,母親不停地尋找另類療法,先生卻平靜地接受事實,決定不做無謂的搶救與治療,只希望多陪陪女兒,伴她安詳走完最後一程。
先生說:「我也不希望孩子走,但這是現實,我必須面對。」沈痛中,他不忘對僅三歲的兒子做死亡教育。
他領著兒子到頂樓,將枯掉的百合與一顆種子同埋進土中,告訴他:「有一天姊姊走了,爸爸和媽媽也會離開,但我們會跟百合一樣,化為養分,滋養出美麗的花朵。」
他將死亡化為無懼與美好。女兒往生後,弟弟在遺體旁唱歌、把玩姊姊的頭髮;而他也將女兒的部分骨灰帶回美國老家,灑在花圃裏,日後看到繁花盛開的花園,就會懷念女兒,將這分思念化為力量,支撐日後的人生。
反觀那位太太一直無法接受女兒往生,木然且悲傷、不斷質問:「為什麼她會走?為什麼這世界上會有小孩沒辦法長大?」質疑與逃避,在她心中醞釀出更悲慟的情緒。
在美國健保制度中,遺族擁有十二次悲傷輔導治療機會;面對死亡,他們可以談,甚至可以在陌生人面前談,而不覺得奇怪。也因為盡情釋放,能讓喪親後深受重創的內心,更快得到痊癒的機會。
【如何幫助喪親者度過心靈自癒?】
在心靈自癒的過程中,思念是很美好的事,不要覺得這是異常行為,因而阻止喪親者想念亡者,或強迫他們盡快停止悲傷,回歸正常生活。
社工劉靜芳認為,想念一個人而流淚是很自然的事,但是很多人面臨喪親之痛,會刻意不再提起亡者,甚至連哭泣都不能,總是強裝堅強。而傳統文化對於死亡有許多禁忌,讓人既不能提也不能討論,在路上看到辦喪事還要繞道而行……
「這些種種,都會在喪親後的悲傷過程中,造成抒發情緒的困難與阻礙,這是很不利於身心健康的。」
一對姊妹從小相依為命,感情緊密,妹妹因病往生後,周圍的人都要姊姊趕緊跳脫傷悲,也勸她不要再流淚。一連串的制約,讓她強迫自己堅強,心中再苦也不敢吐露。
後來她開始變得不對勁——擅於游泳的她,竟在泳池中忘記換氣與打水;也開始迷路,不知如何返家;之後,她更穿上妹妹的衣服,就像妹妹在身邊一樣地對話……
還有一位老婦人在喪夫之後,每日仍在餐桌上擺放老伴的碗筷,並為空碗添上熱騰騰的飯菜,要子女到房間請父親出來用餐。一位太太在丈夫往生後,每天都播放先生的影片,整整半年……
「在心靈自癒的過程中,有些人會有這種情況,不要被嚇到,也不要覺得這是異常。家屬要以耐心去陪伴,不要強迫他們快快走出悲傷情緒,或是阻止他們思念亡者。」投入心蓮病房居家護理職務多年的社工胡薰丹如此認為。
就如那位姊姊,在尋求心理諮商後,聽到心理師告訴她:「你一點都不奇怪,思念過世的親人是一件很好的事情。」突然間,她覺得終於有人了解她、聽懂她在說什麼,因此她漸漸調適身心靈,也讓生活回到常軌。
至於那位喪偶的太太,有一天她發現自己已經看夠也滿足了,便將先生的影片收入角落,開始回歸正常生活。
【親人的遺物,應該保留嗎?】
死亡,對喪親者來說等於失去。強迫遺忘、強忍哀傷,日後若再觸碰到傷心點,情緒很可能一觸即發。適度保留遺物,透過回憶與想念讓逝者的身形活在心裏,最能幫助平緩悲慟。
「我們不鼓勵遺忘。」社工胡薰丹認為,強忍哀傷、壓抑悲痛,日後若再觸碰到傷心點,情緒很可能一觸即發。
一位母親在辦完兒子的告別式後,將孩子的遺物都處理掉,一張照片也不留,以為只要不再思念,就能跳脫喪子的悲慟。她將對孩子的思念深埋在內心一處不再打開的角落,全心投入工作與家庭。
幾年後,她參加一場告別式,進入會場看到遺照上那張年輕的臉龐,再度想起往生的兒子,鼻頭一酸,不由自主地崩潰痛哭至暈厥……
喪親者最難面對的,是告別式之後該如何整理往者的東西或房間;甚至好幾年過去了,家人仍不想移動或丟棄。胡薰丹說,從關懷經驗裏發現,透過保留遺物與回憶過往,證明亡者確實存在過,最能幫助讓家屬平緩悲慟。
有一個太太在丈夫往生之後,仍將他的牙刷與刮鬍刀放在浴室的架子上;也有一個家屬,每天都到父親的墳上,播放父親生前最喜愛的歌曲。
許多人認為這樣很病態,但胡薰丹卻不這麼想。「這種情況可能持續半年、一年或更久,只要不影響日常生活,都是健康的度過方法。」
一位喪子的母親,將孩子生前之物完整保留,且每天仍幫他洗衣服,持續數年。她說,「這是唯一能讓我感受到與他連結的方式,也是支撐我度過的力量。」
死亡,對喪親者來說等於失去;透過想念,他們讓逝者的身形活在心裏。
林資菁的弟弟已經往生二十年,如今她談到弟弟還是會流淚,心還是會痛。
回想當年,姊弟倆都在青少年時期,吵架時常會說出不好聽的話傷害對方。「弟弟走了之後,我很過意不去,一直對於以前說出口的話很愧疚」
擦掉眼角的淚、重振精神,林資菁露出笑容,「但我用很健康的方式在平撫,我思念他、談論他。」
「喪親的痛會在我們心裏留下一個疤,會慢慢變淡,卻不可能消失。」林資菁認為,面對這一道埋藏於心的疤,不是去極力掩蓋,而是要學會如何正視。
台北慈濟醫院心蓮病房志工黃日親就曾接觸過一個虔誠信仰基督教的家庭,喪親後很快調整情緒,恢復正常生活。失去父親的女兒告訴黃日親:「天父教導我們,人到世間就是要做事情,我們終歸要回到天父的家。」
「透過宗教,家屬和病人相信靈魂不滅。」當他們如此深信,死亡就僅是將他們分隔兩地,而不是永遠失去,「想像亡者身在何處,對家屬而言,少了恐懼,反而產生一股希望,支持他們後續的人生。」
社工劉靜芳說:「慈濟人幸運得多,他們的信仰是身體力行,所以當生活的部分習慣失去後,不能停擺的志業腳步,自然會加促他們跳脫悲傷、持續生活。」